艾克拜尔·米吉提吾勒作品:《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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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终于盼到了工间休息。

没想到竟然这样地晦气——生平头一遭握起坎土曼把子,还没抡它两小时呢,手掌上就已经挤满了血泡,疼痛通过我那早已麻木了的双臂直传到心房。我不想在第一个上午就给这些农民硬汉留下个懦夫的印象,趁着工间休息,躲着我在村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我房东家的儿子达吾提,悄悄溜下前边不远处的老坎,来到水塘边上,想在这里独自静静地呆一会儿。

水塘边上空寂无人。早春的太阳斜挂在东边的天空,泛着绿光的水塘,像一块明净的镜面,十分安详地映照着高深莫测的苍穹。水塘对面是一片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柔嫩身姿的小柳树林。柳林深处掩映着一排土屋,从那里时时传来阵阵鸡鸭鸣叫声,与从老坎上边隐约传来的歇工的人们的嬉笑声混在一起,在这恬静的水塘上空悠悠颤荡。

我再次看看四下里确实没有人影,这才选定一处被深深的草丛隐蔽着的小湾坐下来,颓然摊开双手,默默地望着那一颗颗鲜红柔嫩的血泡出神,心里却不住地责备着自己:«唉,你呀你,怎么就这样不争气呢?瞧人家达吾提,和你一道抡了半天坎土曼,连口大气都不喘……»

忽然,一道涟漪轻轻荡来,悄然无声地消失在水塘边上,那一丛丛翠绿的水草,却乐悠悠地晃着脑袋。于是,一道道涟漪手挽着手匆匆接踵赶来……

当然,我的感官准确无误地告诉我,此刻没有纹丝风动,根本没有。可是,是谁搅动了宁静的水面?我疑惑地抬起头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愣住了——

«你好。»水塘对面有一个姑娘正在洗手呢,她腼腆地向我问好了。

«您好。»我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水塘边上的,也不知是否看见了我手心上的血泡……我顿时慌乱起来,匆忙把手伸进水里,装出一副和她一样正在洗手的样子。从我手下激起的水波迅速向塘心荡去,与从彼岸荡来的涟漪交织在一起……

稍许,我才恍然大悟,——她隔着水塘哪能看见我手心呢。于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一时的慌乱,这才讷讷地问道:

«您是……您怎么会一个人在那片小树林里呢?»

«是吗?因为这片小树林是我的呗。»

说罢,姑娘咯咯爽笑起来。也许,她是在笑我方才那窘态吧?然而,不知怎地,那笑声好似一股叮叮冬冬的山泉,向我心头淙淙流来……

«您不就是昨天才到我们村来的知识青年么?对了,您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吐尔逊江,是吧?»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当时一定是露出了惊讶的笑容——我从来没有想到天下还会有一个姑娘竟然主动打听我的名字。可是眼下这位姑娘何止是打听了呢,分明……然而,还没容得我想下去,一股热浪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彻底打乱了我的思绪。

«这个嘛……»

我只见姑娘快活地闪动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正想说什么,可是,忽然打住话题,蹙起眉头望着我背后的方向缄默不语了。

«哦,我们的哈丽黛原来长大了嘛。啊,居然懂得和小伙子们调情了呢。»这时,从我背后响起了一个粗鲁的话音。

«嗨,该死的……»

哈丽黛脸上立刻泛起一抹红晕,站起身来,像一缕轻风飘进了柳树林。我这才发现,她的体态原来是这样的优雅、匀称,简直就像迎风婆娑的柳枝。我出神地望着她那消失在茂密的小柳树林里的背影,不知怎的,一股怅然若失的感情油然升上我的心头。

«哦,我的朋友,你怎么看着那只‘小母鸡’的背影发呆呢?»

忽然,一只硬梆梆的大手落在我的肩上。我这才想起方才轰走哈丽黛的那个粗嗓门来。霎时,一股无名怒火升上心头,我恶狠狠地扭头一看,原来竟是达吾提!瞧他那副德性吧,还冲我挤挤眼笑呢。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愤愤然离开了塘边……

从那天起,一直有两天我都没怎么好好搭理达吾提。不过,我一进村就被队长安置住在他家,一日三餐又与他在同一个餐桌上,一起吃着他妈为我们备下的饭菜,这实在是让人太别扭了。我也觉得应该与他重归于好,可是一想起那天在塘边的情景,便又窝起火来。直到后来想起爸爸在我临别时的嘱咐,我才感到这也许就是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克服的那个讨厌的继续在我身上作祟的孩子气吧。我如今已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怎么有脸还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要赌气呢。于是,我主动与达吾提和解了。确切地说,不过就是我愿意高高兴兴地回答他的问话罢了。因为这两天他根本没有把我的赌气当回事儿,成天总是自得其乐,也不知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使他快乐的事儿。

然而从那天下午起,我们就转到远离水塘的大田修渠去了。因此,再没有见着那个美丽的哈丽黛。不知怎的,她那柳枝般苗条的身姿总是在我眼前摆来摆去,甚至在我心头勾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怅惘,搅得我心绪烦乱。每当这时,我总在心里暗暗生起达吾提的气来。

这天早晨,我和达吾提一同上工。正当我们说笑着走出村口时,我忽然看见哈丽黛正走过水塘上游的木桥,朝那片小柳树林走去。她的步履竟是那样的轻盈。今天她换了件白底素花紧身连衣裙,把她那丰满匀称的身姿衬托得更加美丽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顿时涌上我心头。我当下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连忙停下步来拽过达吾提说道:

«你瞧,多么美丽的姑娘啊!»

达吾提停住了。他把肩上的坎土曼放下来,双手握住把端,略略俯下身子,眯缝起眼望着哈丽黛的背影,似乎很是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忽然冲着我狡黠地笑了:

«是吗?你的发现还真不坏呢。那天她给你说了些什么?我是说……她居然如此神速地赢得了我的朋友的心嘛,啊?»

«凭她的美赢得了我的心,怎么样?»

唉唉,要不是我住在你家,要不是往后还要在你家搭伙……尽管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可是你瞧,说出口来的话语仍像河滩里的石头——硬梆梆的。

«哦,朋友,我明白了。不过,你知道吗?她可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呢。»

«瞎说,你这纯粹是在骗我。»

瞧吧,就凭哈丽黛那迷人的苗条身姿,谁又肯相信他说的鬼话呢。八成是他自己有心,而哈丽黛对他无意,所以那天一见她对我是那样的友好,便出于卑鄙的嫉妒心理,在这里花言巧语地耍弄起鬼花招来了。不然,那天从他嘴里怎么就能冒出那些粗话来呢。

«唉,我说你真是个脑筋不会打转儿的朋友。»达吾提干脆俯下身来,用坎土曼把端顶住胸口,望着哈丽黛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道:«就凭她这副模样,鬼才相信她不满十五岁。可是难道你见过咱那帕夏汗大婶吗?她见了你一定也会这样说:‘我那哈丽黛呀,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呢!’你知道吗,村里人听她这样说起哈丽黛的年龄,已经不止一年了。所以我那天才故意逗她‘长大了’呢。»

«可是,你为什么骂她是‘小母鸡’?»

达吾提这番话着实使我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惭愧。然而,我忽然想起他那天对她的蔑称,不知怎的当下又觉得无法容忍了。

达吾提一听,哈哈大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朋友,别为了瞄姑娘的背影误了工。好了,你用不着对我翻白眼。你自己想想看,骂一个漂亮的姑娘是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儿呀,何况我又哪能骂得出口呢。可是瞧你,进村还没两天呢,就袒护起人家的闺女来了。得了,告听你吧,那‘小母鸡’呀,并不是骂人的话,是村里的小伙儿们背地里给她起的雅号。你知道吗,去年她在鸡鸭场搞人工孵卵,一次就孵出三百只小鸡来。从此,这个雅号便在小伙儿们中间叫开啦。怎么样,这下你该乐了吧?嘻嘻,真有意思……»

我肩头刚才落下他巴掌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痛着。我不知他的手本来就这般地重呢,还是故意狠劲地拍。不过从他眼神看来,似乎并不像存心这样做的。也许是我多心?算了,暂且不去理会这个。«噢,既然这样……那么……可是难道村里就没有一个小伙儿追求过她么?»

«有呀,这怎么能没有呢。比如说,我就很想试试。可惜她太傲慢了,尽管我和村里的小伙子们努力去取得她的欢心——可她从来都不肯给我们好脸色瞧。不过,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如今倒是有一位小伙子能征服她的心。»

«谁?»我忽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你。»达吾提朝我诡谲地挤了挤眼,笑道,«帕夏汗大婶孤寡无依,就指望着这么个女儿过日子呢。当然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也许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么一天,所以呀,只有你配做她老人家理想中的女婿。»

嗨,看来对于这个达吾提,生任何气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中午,收工回来,没想到在村口与哈丽黛打了个照面。«您好。»她望着我浅浅地一笑。我的心立刻怦怦乱跳起来。我也彬彬有礼地向她问好。然而,想不到达吾提又粗里粗气地冒出一句话来:«喂,哈丽黛,你瞧我们这位小伙儿怎么样?»

«呣,该死的……»

她的脸颊立刻泛起了一抹红晕,慌乱地埋下头去,匆匆走远了……

傍晚,我和达吾提争起扁担来了。可不是么,我已经来了几天了,我的阿衣夏木汗大妈和达吾提却不肯让我去挑水。要知道我又不是到他们家来做客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怎么好意思什么家务也不沾边,只管张口吃饭呢。然而,我眼下的努力又归落空了。

«孩子,我可知道抡坎土曼是什么滋味儿。你过去没沾过农活的边就一声不吭地干了下来,这我就喜欢死你了。挑水的事儿达吾提自己就能对付。»

瞧,阿依夏木汗大妈就是这么说的。这话能让我服气吗?

«达吾提不也是和我一道在地里劳累了一天吗?»

«瞧你说的,达吾提从小就摔打惯了。你还是歇会儿吧,孩子。»

阿依夏木汗大妈并不认为我的道理能说服她。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坐在阳台上,静静地听着达吾提肩上的水桶一路撒下轻快的吱扭声渐渐远去。可是,忽然不知怎的响声又转了回来。我困惑地望着大门,只见达吾提的脸在半掩的门缝里闪了一下,示意我出去。我莫名其妙地来到门外,达吾提已经走远了。他回过头来向我晃了一下脑袋,示意我快跟上,便继续朝村外匆匆赶去。

我几乎是到了村口才赶上他的。他把扁担往我肩上一搁,粗声粗气地说:«喏,你不是嚷嚷着要去挑水吗?你就去从泉头挑到这里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怔住了——这不明明是在欺负人吗?难道你不这般粗暴无礼,我就不知道吃了你家现成饭,起码应当挑担水么?我着实有点生气了。想到今后的漫长日子,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无法在这样一个人家里生活下去了。尽管大妈心地善良,可这达吾提要是总让人受这般窝囊气,哪能受得了呢。看来还是有必要让队长趁早给我另调一家去住……然而,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当下终于忍住了这口气,挑起担子向村外走去。

村外那个弯弯曲曲的老坎下面,有着许许多多细小的泉眼。它们无声无息地溢渗出来,泉水汇集在一起静静地钻过木桥,流进不远的水塘里,宛若一只不知困倦的蓝色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晶莹的蓝天。就在木桥上方的一个小湾下,有一眼偌大的自喷泉,村里人就是打这里取水的。我自顾生着闷气走向泉边。这口泉恰好隐身在老坎下边,从村口出来是看不见它的。因此,当我郁郁不乐地来到坎沿时,竟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简直是傻愣在那里了——瞧,哈丽黛正在弯腰汲水呢!她灵巧地提着水桶在清澈透底的泉面上晃了一晃,扑通下去汲满水提了上来。她那倒映在泉水里的身影,随着汩汩喷涌的水,欢快地颤动着。她直起身子,望了望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一切似乎立刻使她陶醉了——只见她一手挽住扁担,倾身向泉水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重新弯下腰去,把扁担搁在肩上准备起身了。

«咳!咳!»

我忽然省悟到,聚拢在心头的愁云不知何时早已消散。此刻,自尊心警告我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于是,我顿时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一声,故作从容地走下老坎。这一切当然都是在短短的一刹那间发生的。哈丽黛闻声机警地抬起头,一看是我,便放下扁担嫣然笑了。

«您也打水?»

«怎么,难道您觉得稀罕吗?»

«不,我是说……达吾提也真是的,他怎么好意思让您这个新来村里的客人打水呢?»

«不,不,这您可不能错怪了他,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要撒谎。

«是吗?»

我努力点了点头。«我看见您来挑水,就把他肩上的扁担抢过来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抹红云,立刻浮上了她的双颊。她先是猛然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慌乱地埋下头,担起水桶急匆匆地走了。我怅然望着她消失在老坎上的背影,轻轻地叹息着。甚至为自己最后那句不无冒失的话感到后悔……

我终于懒洋洋地打上两桶水,颤颤悠悠地走上老坎。直到这时,我才感到浑身竟是这样的困乏——双臂简直就不是自己的——木木然毫无知觉。掌心好似捏着两把炭火,火辣辣地烧痛。其实老坎离村口并不远,我却觉得自己好像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完了一趟艰难的旅程,好不容易来到村口。

«怎么样,我的勇士?»

达吾提忽然大声嚷嚷着从村口那片小白杨林里窜了出来,得意地望着我。嗨,你瞧吧,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开心的事?

«什么怎么样?»

«我说你征服她了吗?»他狡黠地望着我。

真没趣。我扫兴地摇了摇头。

«不对,你放下水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达吾提就从我肩上把扁担举起来放到了地上。唉,这个讨厌鬼。我没好气地三言两语把刚才的经过给他讲了一遍。他听着听着两眼忽然闪射出兴奋的光彩,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我说的么。她刚才进村时只顾笑着;连我这么个大活人都没瞅见呢。成了成了,不然这事随便搁在我和村里的哪个小伙子身上,非要挨她一顿痛骂不可的。啊哈,看来我的这一招还不赖嘛。可惜没能早几天。这下妥了,我今后就让你们俩每天傍晚在泉头相见。哈哈哈……»

啊,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可我怎么就把人家的一片善心猜度那般坏呢?我摸着被达吾提拍得生痛的肩膀,心中感到万分愧疚。我知道此刻我的双颊一定烧得绯红。然而达吾提却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只顾沉浸在自身的欢乐之中……

待到我们把水挑回家时,阿依夏木汗大妈早已把捞面下了锅,却没有凉水过面,正急得在锅台旁团团转呢。

«哎哟哟,我的宝贝们哟,你们怎么挑担水比走趟麦加还慢呀?快点,快点,我的捞面都要熬成粥了!»

«妈,可不是么,这担水我们就是打麦加挑来的呀。»

达吾提向我诡谲地眨了眨眼。

阿依夏木汗大妈一边在锅台上忙碌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儿子:«唉,瞧吧,要是这个捣蛋鬼早点挑来,我下的面捞上来准能像头发丝那般又细又有嚼劲。可是你瞧,唉,……孩子,万莫笑话我做饭的手艺没你亲娘高明哟。唉,可也是,谁让我糊里糊涂地这么早就把面下了锅呢……»

«走吧朋友,咱俩去挑趟水。»

第二天傍晚,达吾提挑起水桶望着我神秘地笑道。也许因为达吾提的话正中下怀的缘故吧,他今天的眼神和笑容在我看来忽然变得那样地可亲可爱。然而我那亲爱的阿依夏木汗大妈一听这话便把达吾提训斥了一通:«你倒真好意思呀,咹?哪有叫客人去挑水的……»

«妈,您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让您的客人沾水桶的边。谁叫他是我的好朋友呢,我只是想在挑水的路上和他聊聊罢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像他这么个大小伙,还有给妈妈撒娇的这等好本事呢!当然,此刻也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噢,你们俩成天形影不离,还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呀?»

«妈妈……»达吾提已经是在央求了。

«好吧,好吧,可别误了我做饭。唉唉,怕是再过两天,你们俩的肚脐都要联到一起去了!»

……

当我们兴冲冲地来到村口时,哈丽黛正好向老坎下走去,那紫红色的晚霞衬托着她那美丽的身姿,活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红玫瑰。我几乎是从达吾提的肩上抢过扁担赶到泉头的。

哈丽黛已经汲满了两桶水放在泉头,正在泉水涌流出来的溢口洗脸。她见我挑担下来,仰起滚着晶莹水珠的面庞,温柔地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一句话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呀。我至今闭起眼来都能清晰地记起她当时那般甜蜜的音容笑貌来。我当下立刻放下水桶,就在她对面的草坪上坐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唯有泉眼里的水,在带着大地心底的羡叹汩汩喷涌。层层涟漪却在悄无声息地用它柔软洁净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哈丽黛那被渐渐暗淡下去的晚霞倒映在水面上的模糊身影……

暮蔼正在静悄悄地朝水塘那边的小柳树林梢垂来。第一只青蛙已在水塘那边呱呱鸣了两声,于是,忽然间所有的青蛙都兴致勃勃地唱起了夜的序歌。啊,多么美好的大自然。我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在冥冥中早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美好的一刻的来临。然而,当这一刻当真降临在我的面前时,自己却觉得它来得这样突然,以至于不知如何是好了。喏,此刻,我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从她那温存的眸子里,看到了一颗扑扑跳动的心,看到了我的希望,看到了我的幸福……然而,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也许,在这种时刻,任何言词都会显得多余?

«您以后每天都要来挑水吗?»

还是哈丽黛先打破了沉默。她笑着,双颊依旧浮起一抹淡淡的红云,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忽闪着,正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我。

«嗯,要来的,当然要来的,我宁愿天天和您坐在这里。»

我努力点了点头。是的,我当然要来的。这里有明净的清泉,瑰丽的晚霞,还有可爱的哈丽黛,和她那深情的眼睛。我当然要来……

哈丽黛羞涩地埋下头去,然而笑了……

«啊哈,你们俩躲在这儿探听泉水心底的秘密吗?»

就在这时,一个俊俏的少妇调皮地挤着眼睛走下老坎来。哈丽黛立刻慌乱起来,«我该走了。»她对我悄声说了一句,便过去挑起了水桶。«是啊,古丽江姐,探听秘密您可是行家里手,我不懂泉底还会有什么秘密,劳驾您探明以后可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她话音未落,人却已经飘然走上了老坎。我若有所失地目送着她那渐渐隐去的背影……

从此,连着两天我总和那位少妇在泉头相遇,却不见哈丽黛美丽的身姿。为此,我以种种猜测使自己难过;又找出种种理由安慰自己。每一天从黎明起就要急切地盼望傍晚的降临;而度过那一天的时间又使我觉得分外漫长。然而,当我好不容易盼到傍晚,等候着我的却是失望。于是,我只好独自一人在那块绿色的草坪上茫然坐上一会儿,便与清泉、草坪依依惜别……

第三天傍晚,我悄悄提前来到了泉头。然而仍不见哈丽黛的身影。我汲满了两桶水搁在泉头,怅然坐在泉边那块草坪上,默默望着不住喷涌的水花出神。«啊,果然是真的!»忽然,一个苍老女人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正走下老坎。我进村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位老妇人,可是我从她肩挑的扁担和水桶,立刻认出了这就是我早已听说过的哈丽黛的妈妈——帕夏汗大婶。只见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升腾着阴郁的云翳,两只老眼里闪射着异样的寒光。我本能地感觉到情形有点不妙,便匆忙起身向水桶走去。然而,帕夏汗大婶却已赶到了我的面前。

«喂,傻小子,你呆在泉头愣盼着谁呀,咹?»

«我?……不等谁。嗯……只觉得这泉水怪好玩的——往外汩汩冒个不住。我们城里可是见不到这样好玩的泉水……对了,您是要我帮忙打水么?不用?那我就走了……»

我慌乱了,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挑起水桶正准备逃离,却被帕夏汗大婶喝住了。«你给我站住!»她恶狠狠地望着我,从牙缝里说道,«告诉你傻小子,往后少来勾引我女儿!你知道吗,我女儿今年才刚刚满十五岁。就是当真有朝一日要出嫁,我也绝不会嫁给像你这样一个流浪汉。你以为你是个知识青年,了不起,是吗?你连一间栖身窝棚都没有,就打起我女儿的主意来了呢。哼,没那么好的事儿,少做你那蘸着天鹅肉汤泡馕吃的美梦吧。我的女儿只配嫁给那些城里的干部、工人什么的。嫁不到城里,那我宁肯让她守在家里,也绝不嫁给你……»

就在这时,那位少妇又笑嘻嘻地走下老坎来。于是,帕夏汗大婶指着我的鼻子喝道:«滚,快从我眼前滚开!哼,多嘴婆子……»说完睬也不睬那位笑盈盈向她走来的少妇,自顾弯着腰汲水了。

一切我都明白了。对这样一个蛮横无理的妇道人家,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那位悠然自得的少妇,挑起水桶狼狈地走上老坎。我的心里却愤愤不平:«哼,你走着瞧吧,帕夏汗大婶,总有一天我会让您亲口说着‘噢,我的吐尔逊江孩子’来找我的!»

两天以后,我在通往大队供销社的路上遇见了哈丽黛。我并不想拿她母亲的粗暴无礼来挖苦她,使她难过。只是关切地问她这几天怎么没去挑水。她的脸颊顿时变得通红,默默埋下头去。沉吟良久,才嗫嚅地说:«……请您……原谅,我……还有点小事……»于是,艰难地迈开细碎而蹒跚的步履,缓缓地离去了。我痛楚地叫了两声,她却没有回头……

从此,我再也没见她去挑水了。她白天总是躲在鸡鸭场里,晚上从不出门。几次和我相遇,老远就躲开了。我渐渐恨起她来,决心再也不理睬她了。有时甚至还要在心里愤愤骂上几句:«哼,人家叫她‘小母鸡’!那算得了什么。我要叫你‘老母鸡’哩!»然而在这样一个小村里,人们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俩常常都要邂逅相遇。每当这时,我就要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而她却总是胆怯地埋下头去,脸色变得苍白,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有一次我们正好在那座通往水塘的木桥上相遇。两人几乎是在桥上擦身而过。过了桥后我禁不住回过头来想偷眼看看她的背影,谁知她也恰恰在桥那边停下来,正默默地望着我呢。显然,她也没有料到我会在此刻回头看她,顿时显得那样慌乱——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扭过头去,飞快地跑进了小柳树林……

时间一晃就过去五六年(我离开农村也快三载了),如今我即将大学毕业。这么说吧,我是乘暑假回家之机,于今天下午赶到我曾经生活过的第二故乡来的。我亲爱的阿依夏木汗大妈见到我时的那股高兴劲就甭提了。然而她老人家一听我说明早就要匆忙赶回城里,便禁不住难过起来,非要留我多住几天不可。可我的假期眼看就要结束了,我在这里多住一天就意味着迟到。我向达吾提求援,不料我的朋友这次却坚决站在他母亲一边。显然,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可也是,他们的盛情我怎么好推却呢,何况我这还是离开后第一次回来……我忽然记起了达吾提的绝招,于是,当下我也娇声娇气地央求起我亲爱的阿依夏木汗大妈来——请求她老人家允许我明天返回。我甚至向她老人家起誓,以后年年都会来看她的。我现在才明白了母亲的心肠原来是这样的慈善——大妈竟经不住我三求两求就软下口来了。于是,我们就围着餐桌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自己的各种趣闻轶事。

不知怎么一来,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哈丽黛身上。也许是因为阿依夏木汗大妈刚刚十分快活地提起当年我和达吾提一块去挑水就是老半天,害得她老人家下在锅里的面都没法捞的那段往事而引起的吧!反正确切的起因我已记不起来了。但是提起她的名字,我的脸颊却忽然怪不自在地烧了起来。也不知自己是在为此感到羞惭还是厌恶。我几次想把话题巧妙地从她身上引开,然而在我心底却又忽然出现了一个顽强的声音:«不要打岔,听听她的命运如何,我很想知道!»我甚至觉得,就在我心底发出呼唤的地方,正在轻轻荡起一股甜蜜的波澜……

«她呀,如今还是十五岁呢。»是的,达吾提就是以这样的口吻谈起哈丽黛的。«真的,咱那帕夏汗大婶不管见了谁还是那么一句老话:‘我的哈丽黛呀,刚刚才满十五岁呢!’可是和她一拨儿大的姑娘们早就一个个出嫁走光啦,有的都已经做了孩子他娘,你道是好笑不好笑?……»

达吾提并没有注意到我亲爱的阿依夏木汗大妈早已缄口不语,而且脸色也沉了下来,却只顾以极其刻薄的口吻兴致勃勃地向我叙说着哈丽黛的近况。我知道此刻达吾提完全是为了使我内心得到某种满足,才这样奚落着哈丽黛。然而,不知怎地,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正驱使着我时而望望大妈的脸色,时而望望谈兴正浓的达吾提,心里有点忐忑。

«孩子,姑娘家总是弱者,你可不能这般损人啊!»

阿依夏木汗大妈终于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这是我这些年第一次看到慈祥的大妈也有这样声色俱厉的时候。达吾提惊奇地打住话题朝我吐了吐舌头。阿依夏木汗大妈顿了顿,重新披好头巾,脸色渐渐变得温和了。«孩子,»大妈这次是对我说话了。«孩子,过去我对哈丽黛这闺女的看法比谁都坏,我觉得她是那号‘攀不上穿新靴的,看不上拖旧靴的’姑娘。可是,自从那次,我对她的看法完全变过来了。有时我想起来还为自己过去错怪了她而难过……»

大妈又一次顿住了。我和达吾提面面相觑。我看得出她老人家一定是在极力克制着蕴藏于心底深处的冲动。餐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静。稍许,大妈方才深沉地向我叙说起来:

«这还是那年秋天你上大学离开村子的当天夜里的事儿了。达吾提当时吃罢晚饭像往常一样到街口那儿听人家聊天去了。院里就留下我一人。我坐在阳台上乘凉,忽然有一个人影在大门口出现了。你是知道的,咱家的灯从来都是搁在窗台上的,虽说能够照亮葡萄架下,但大门口那边仍显得有些昏暗。我自己又刚好坐在亮处,所以一时没看清是谁。‘谁呀?’我说,‘请屋里坐。’可是那人不吭不响地立在那里。这下我纳闷了,便起身走了过去。‘是我,大妈。’那人这才在黑暗中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我听得出是个姑娘的声音,但没辨出是谁家的闺女。待我走到近前一看,竟是哈丽黛!我请她进屋里坐,她却硬是不肯。唉,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知道她是个从不轻易走家串门的姑娘,准是有什么事才登门的。我就问她:‘闺女,是不是你娘有什么要事差你来找我?’她却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开口说:‘大妈……吐尔逊江……,我……我是想和他告别一下……’‘唉呀!我的好闺女,他今天下午就进城了。’谁知我这么一说,那姑娘先是一怔,随后一下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失声哭了起来。霎时,热乎乎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头。少顷,她忽然推开了我,疾步跑出了黑洞洞的大门……唉,可怜的姑娘。从那以后,她娘再也不让她挑水了,总是自己拖着一把老骨头上泉头去……»

看来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记忆都会变得淡漠的。哈丽黛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正是这样。然而,我亲爱的阿依夏木汗大妈的这段故事,却勾起了我对她的强烈眷恋——我记起了她那美丽的身姿,含羞的笑容;甚至清晰地想像出她那挥洒在大娘肩头的串串泪珠,和啜泣着隐没在漆黑的门洞外边的身影……我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哈丽黛!然而,遗憾的是,这一天她恰恰上县城买鸡瘟疫苗去了。

傍晚,我特地和达吾提一道来到泉头挑水。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泉水仍旧带着大地心底的羡叹汩汩喷涌。那块绿茵茵的草坪活像一块绿色的地毯把泉边点缀得格外美丽。而木桥那边的水塘还是和过去一样,一汪绿水默默映照着高深莫测的天空。唯有那片昔日的小柳树,如今一棵棵长得枝繁叶茂,在水塘彼岸好像立起了一堵巨大的绿色屏障。只是这阵儿看不见哈丽黛的身影闪现。我和达吾提汲满了水,把水桶搁在泉头,便坐在草坪上。望着周围的一切,我心中升起了一股无限的惆怅……

正在这时,一位瘦弱佝偻的老妇人挑着水桶走下老坎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老妇人吃力地汲满两桶水,抱着扁担直喘气。暗淡无神的目光却朝我扫了过来。«喂,达吾提江,你身旁是谁呀?»她喉咙里充满了咝儿咝儿的哮喘声,那副本来就沙哑的嗓门已经越发暗哑了。但是还没等达吾提介绍,她就认出了我。«哎哟,瞧这不是吐尔逊江嘛!孩子你可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已经大学毕业了吧?没有?不过还算你有良心,没有忘记乡亲们。那年你可是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悄悄溜走了呢。这下可好了,无论如何得到我们家去做客。不要老是把你的阿依夏木汗大妈搁在心头,把我们当做外人来看待。听到了嘛?达吾提江,你可要把你的朋友带到我家去……»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刚才激起的对哈丽黛的留恋之情忽然间烟消云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冷酷和嘲弄。我甚至想亲眼看看她那刚满十五岁的姑娘如今是个啥模样。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明天一早我就得赶回城去……

我已经是个有家有业的人了。我时常还对爱人说起我曾经生活过的第二故乡,和我那慈祥善良的阿依夏木汗大妈。是的,那年我还向她老人家起誓年年要去看她呢。可是,咋料到工作和生活就像两根绳子,牢牢缚住了我的手脚,竟使我丝毫动弹不得。如今达吾提朋友来信说他也成了家,我亲爱的大妈早已欢欢喜喜抱上了孙子。我觉得再不去看看他们,实在不近人情。很久以来这事一直使我内疚不安。想不到这次我们两口子双双要求提前探亲的申请都顺利获准了。我们终于从遥远的乌鲁木齐启程前往想望已久的家乡。

当我们在村口的公路上下车时,我不禁感到惊讶,生活确实给这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然而,我却执意寻找着我所熟识的当年的痕迹。瞧吧,在眼前这片密密丛丛挤在道路两旁、昂然伸向天际的白杨林中,就有我亲手栽下的幼苗。它们仿佛在柔声絮语地欢迎我这个久别的亲人,阵阵微风过处,撒下一片欢快的树叶簌簌声。而我曾经挥洒过汗水的广袤田野,向我敞开了宽阔的怀抱,好像恨不得要立刻把我贴在自己绿色的胸前,热烈地亲吻着我的足迹。一只百灵鸟在近处的某一家花园里婉转歌唱,一只杜鹃在村外的田野上声声啼鸣……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乡村的清新空气,带着爱人向村里走去,被浓荫覆盖着的街道两旁,露出一扇扇幽静的院落大门。偶或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在聊天,他们先是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我离开这里毕竟有不少年头了嘛,当然让人看着眼生罗。然而,感谢可爱的乡亲们,看来我并没有被他们忘却。他们马上都认出我来,纷纷上前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作客。可是我执意要先去见到我那亲爱的大妈,乡亲们挽留不住,于是无论如何要我们临走前到他们各家做客。

从进村口以来,这儿停停那儿站站,已经过去了不少时光。我爱人被这一切深深感动了。她说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乡村里,人们居然还会如此诚挚而热情地欢迎一位在这里仅仅生活过几年的异乡青年。其实我也被这一切深深感动着,一时很难向她解释什么,只顾忙于回敬人们的热情问候。

前边就是我所熟悉的小十字街口了。我和达吾提曾经每晚吃罢饭都要在这儿坐上一会的。此刻一群少女正围拢在那里,清脆悦耳的笑声阵阵传来。然而当我们一走过去,她们便止住笑声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们。她们当中似乎没有一个我认得的。不过这也难怪,我那会儿认识的少女们这阵早该出嫁走光了呢。这群少女当时一定都还是些小姑娘,女大十八变,我哪能认得出来呢。然而,正当我带着爱人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忽然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喊声:

«吐尔逊江!»

我和爱人惊奇地收住了脚步。我把这群少女重新认真打量了一番,仍然没有从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可就奇了,难道她们之间还能有谁记得我吗?抑或是我听错了声音?可是难道连我爱人也听错了吗?

«果真是您,您好!»

正在这时,忽然从少女群中走出一位妇女。她身材枯瘦,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衣裙,简直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黧黑的脸庞上皮肉显得松弛,嘴角眼尾都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很难断定她到底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我和我爱人都感到愕然,面面相觑——我不知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有发现,在少女们中间还掺杂着这个妇女。尽管我极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却怎么也没能想起她到底是谁。

«怎么,难道您不认识我啦?»

唉,我这该死的记性,人家明明记着你,而你却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可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呀!我只好横了横心,问道:«对不起,请问您是……»

«我?我……我不就是哈丽黛么!»

啊!难道是她?我浑身猛然一震,禁不住轻轻摇起头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然的法则难道当真这般无情吗?你瞧,往昔还是一朵喷芳吐艳的红玫瑰,如今却只剩下凋零的枯枝……

«这位是……您好!»哈丽黛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望着我爱人歉然笑了。在她挂满笑容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张纹路细密的蜘蛛网。一抹淡淡的红晕挂在蜘蛛网上。

«海丽茜姆,是我爱人。»

«哦……认识您很高兴,我衷心祝愿您永远幸福……»

哈丽黛用充满痛苦的眼神看了看我,便埋下头去。须臾,她忽然抬起头来,嘴唇嗫嗫翕动着,也许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双眼已噙满晶莹的泪花。她轻轻咬住下唇,急忙扭身匆匆离去了。还没走出几步远,她的双肩就抖动开了。随即她猛然跑了起来,还隐约传来了尖细揪人的歔欷。不一会儿,她便消失在那边的小街口上的拐弯处了……

«唉,可怜的姑娘……»这是少女们发出的轻声叹息……

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默默目送着哈丽黛的枯瘦背影。然而,在我眼前晃动的,却是她那忽而似一缕轻风飘进静静的小柳树林,忽而匆匆隐进晚霞映染的老坎上面,忽而轻盈走过塘上的木桥,忽而又啜泣着消失在漆黑的夜幕后面的丰满迷人的背影……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我曾经多少次默默地目送过您那美丽的背影。那时在我心中有过欢乐,有过惆怅,也有过恼恨;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呀……

«您怎么了?»许是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爱人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口,小心翼翼地问:«她是谁?»

«哦,她是个美丽的姑娘。»我慢慢点了点头,望了望爱人不解的目光。«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于是,我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爱人向大妈家走去……


作者简介:

艾克拜尔·米吉提吾勒 中国哈萨克族著名作家、翻译家,1954年4月生于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霍城县,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于1980年进入第五期文学讲习所深造。先后任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影视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党委副书记、管委会副主任、《中国作家》主编、二级编审等工作,自1993年起享受中国国务院特殊津贴。其处女作《努尔曼老汉和猎狗巴热斯》获得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等作品多次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和其他奖项。艾克拜尔·米吉提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瘸腿野马》、《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单》、《蓝鸽、蓝鸽……》,传记文学《穆罕默德》、《木华黎》,译著《论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维译汉)、《阿拜箴言录》(哈译汉),《艾克拜尔·米吉提作品集》(四卷)、《艾克拜尔·米吉提短篇小说精选》、《耕耘与收获》等极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此外还发表大量的散文、随笔、评论、纪实文学及史学专论、翻译作品等。艾克拜尔·米吉提吾勒所创作的汉语作品被译为多种外文,以及国内几种少数民族文字,是中国哈萨克民族杰出的双语作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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